书生徐景贤
刘景清

    初次见面
     一九六五年一月某日,我遵从上海电影制片厂副厂长王世桢同志的嘱咐,去处于华山路上的丁香花园报到,正式参加电影小组的工作。电影小组的负责人就是徐景贤。
     我能从电影厂走出来,真的是一则以喜,一则以忧。喜者,电影厂是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,知识也许不多,心计倒颇多,面上一团和气,心里容不得人出点成绩。不久以前,同事刘某悄悄地问我:你有篇稿子被《人民日报》退回来了?我很愕然,他怎么会知道的?在我的逼问下,他才“够朋友”地告诉我真相:原来报纸在发表文章前,时行先征求组织的意见,党支部书记胡某回信说:此人还年轻,下生活是为了改造思想,因此不宜发表他的文章。这把我气得!我能有机会跳出这样的环境,心中焉能不喜!忧者,我是电影小组的后来者,是来顶替我的同事范维珩的。老范觉得他不能适应电影小组的工作,还是回厂参加运动好。在他再三请求下,电影厂才将我去换回范维珩的。他不能适应,我就一定能适应吗?更何况,我不是共产党员,这个政治身份,会给我造成很多尴尬,是以为忧。
     我走进丁香花园东楼,首先找到电影厂的同事赵志强。小赵是个“见面熟”,热情地握住我的手,说:“早几天就听说你要来了。走,我带你去见徐景贤,他是我们电影组的组长。”当我们走进他的办公室,他抬头见到我们,就笑容满面地起身,握了握我的手,说:不用介绍了,刘景清同志吧?你的情况,王世桢同志详细跟我说过了,我也读过你写的几篇文章。欢迎你到电影组来。从今天开始,我们要在一起工作、战斗了……小赵,你带他去熟悉熟悉环境,然后再研究我们的工作。
     这就是我和徐景贤的初次见面,他个子高高的,瘦瘦的,脸长的长长的,跟他的高个子相匹配。双眼灵动,笑起来很爽朗、真诚。也许长得太高,背显得有些弯,给人的感觉特别亲和,没有架子,“礼贤下士”。总之,整个儿一个“白面书生”!
     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内,在工作中、日常生活里,对于徐景贤的“白面书生”的印象在不断深化着。他是电影小组的总管,我们集体写作的文章,都由他最后定稿。有时他修改一页,我们抄写一页。我对他认真负责的态度,是很佩服的。他不是科班出身,因此修改的文章很少八股气,且文字清新流畅,这正是吾之所好。他也真的“景”贤,没有文人相轻的陋习,以相互扶持为己任,他还帮我在电影厂时撰写的批判电影《林家铺子》的毫无新意的文章介绍给《学术月刊》发表。他没有一点领导的架子,一有空就跟我们海阔天空闲聊,在乒乓桌上来回推挡,由于我技高一筹,常会不服气再来一盘。那时我是单身,星期天常窝在丁香,或徘徊于小桥流水,或迷醉于鸟语花香,他有时也会有事没事来转转,带着他两个天使般的女儿,特别是玲珑乖巧的小女儿,一会儿唱歌,一会儿跳舞,从他的满脸笑意里,我看到了他洋溢着的温情和对生活的满足。
    
     “逼上梁山”
     随着“文化大革命”的风雨日益临近,特别是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》《炮打司令部》的发表,意味着造舆论的阶段已经进入尾声,该用实际行动来跟“当权派”算帐了。红卫兵大串联,革命大辩论,工人造反,乱得像一锅煮开了的粥。此时的写作组,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。上面的领导已经自顾不暇,不会再来布置什么写作任务,我们除了到处去凑热闹,看大字报外,实在无正经事可做。有些革命性强的同志,已经杀回原单位闹革命去了。
     我不想回电影厂,我留恋写作组的写作环境。我不知道回电影厂去当造反派好,还是当“老保”好。无论造反派还是“老保”,都有我的熟人朋友,我跟他们都很友好。我生性语拙,不会跟他们面红耳赤地辩论真理,更不会趁人之危,去再踏上一脚,或者拉下脸来,打击报复。思前想后,还是远离是非的漩涡,躲在写作组为好。我是个不折不扣的“逍遥派”。
     此时的徐景贤,据我的观察和猜测,更是心乱如麻、左右为难。他是写作组的负责人,除了自己,还得对下属负责。上面没有人说解散,他是不敢自作主张的;别人可以杀回原单位,他是绝不会主动回宣传部的。他受党教育这么多年,现在正受到重用,宣传部的那些领导,谁见到他都会拍拍他的肩,鼓励他:“小徐,好好干!”他能六亲不认,去批斗造反吗?作为一个书生,他没有这个胆。他曾几次对我们说,如果写作组解散,他就回作协去参加运动。他又不是作协的人,也不是作协的领导,怎么能无组织无纪律地去作协参加运动?他想避开宣传部,只能说明他骨子里只是一个书生,他也不能适应,看不透当时的政治风云。
    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八日那个寒冷的冬夜,在武康路二号楼下的办公室里,那里彻夜灯火通明,烟雾缭绕、热气腾腾,写作组全体成员在开会。会议的主题是逼迫徐景贤起来造反,造市委的反。会议的主角复旦大学的郭仁杰、朱维铮,王知常们。其实他们尽可以回复旦造反,而且已经这样做了,为什么一定要把徐景贤“逼上梁山”呢?那是因为徐景贤是写作组的负责人,是原市委机关的工作人员,如果他举起造反的大旗,即能抢占造反的制高点,震动整个上海。而此时的书生徐景贤,还在一味推脱、退让,一会儿说支持郭仁杰们在复旦起来造反,他也会跟作协的造反派一起造反;一会儿说他的造反立场不够坚决,负不起这个责任,还是由郭仁杰当头头为好。经过反复的拖延、推让、争论,徐景贤才抱着“试试看”的态度,无可奈何地宣布带领写作组一起起来造反。此时,窗外已经初现曙色了。
     以徐景贤为首的写作组宣布造反以后,立即得到了中央文革张春桥,姚文元的支持,掀起了所谓“一月革命”的风暴。被“逼上梁山”的徐景贤,自此身不由己,随着职位的不断升迁,由写作组负责人、市委机关造反联络站负责人,直至市革命委员会负责人、市委书记,他留在我脑海里的书生形象也渐行渐远了。
    
     再见书生
     时间是最无情的。一晃已过了几十年,把二十世纪留给了历史。我们也都垂垂老矣!其间自然东鳞西爪地听到一些关于徐景贤的传闻。当其时,我每每以“一声叹息”来表达我的感受。但是我并没有决定是否要去探望他。因为我是一个性格内向、反应迟钝、不善于表达的人,见了面反而会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,都会使双方尴尬。直到二零零二年的某一天,我突然接到上海电影制片厂老摄影师沈西林的电话,使我很惊愕。电影厂我有很多熟人,可过去和现在都没有和沈西林交往过。他在电话里说:有一次他去看徐景贤,徐景贤问起他,你们电影厂有个刘景清,过去在写作班我们是老同事,这些年不知道他怎么样,有机会我想见见他。沈西林很负责,他先打电话到文学研究所,查询到我家的电话,然后来电告知此中原委……既然老徐转了这么大一个弯找到我,我还能不去见面叙旧?于是我跟陈冀德相约,跟她一起去拜访徐景贤。
     那次见面是在他天平路家里。那是上海常见的新里房子,跟我以前居住的胶州路的住房格局相仿。开门的正是老徐本人。尽管还是那张苍白的长长的脸,那熟悉的笑容,但仍让我微微一怔。因为站在面前的老徐,似乎比过去矮了一截;原来我要抬头看他,现在可以平视了。这就是岁月沧桑留下的印痕吧!这些年来,他在病痛和精神的双重打击下,腰弯得更厉害了。他说有时走路都会失去平衡,不得不由他爱人搀扶着才能前行。
     我们坐在他家的小书房里喝茶聊天,谈身体状况,谈家庭孩子,谈天说地,一无拘束。就像那些坐在公园的凉亭里,坐在超市的购物车上聊天的老伙伴一样。我恍然觉得,坐在我对面侃侃而谈的徐景贤,依然是几十年前的那个白面书生。
     后来他的大作《十年一梦》出版,他也送了我一本,这本书引起了我的很多感慨。倒不是因为本书记述的历史风云,让我长了见识,或使我“不堪回首”。而是因为他那超强的记忆,清晰的思路,流畅的文笔。我敢说,如果没有这“十年一梦”,保持他的书生本色,扬其所长,其成就不是一本《十年一梦》可以相比的。而且,他本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是非曲折,他的子女会得到更好的关照,他的家庭会更幸福。
     所幸,晚年的徐景贤,已经摆脱了世俗的羁绊,重新做回了书生。一个爱国知识分子的完美表现,就是他把自己的遗体献给了人民。这是最让我敬佩的。
     (作者是原上海市委写作组成员,文章写于2008年初)
    

原文2009年1月2日发表于上海 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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