造反后,老徐先是市委机关革命造反联络站的负责人,接着上海人民公社成立,稍后又改为上海市革命委员会,他便成了高层领导,而我只是在其所属某部门整天忙些杂事,同他接触越来越少。往后写作班几经变动,我仍只是一具体“写手”,而且是党外的,同他更隔了好几层,除了在台下听他做报告,连面也见不着。虽然我更赞赏他的才干,但私心觉得还是以前的老徐,并没有将他看得如同过去老市委书记那样神圣。1968年秋,妻子去外地工作,我便准备调离上海,所以回到编制所在的原单位作协。二三年后对方城市总算发来了调令,行前我给老徐写了一封告别信,不料他竟找我去话别,还问我,“你真的要离开上海吗?”又表示,如能找到合适的对调对象,他可助我一臂之力。随后分居问题得以顺利解决,我又被调至市委写作组下属的《鲁迅传》写作组。老徐遗体告别仪式上,有挽联称他“用权不为私”,沙叶新回忆说,文革十年身居要职,“但他一人得道,家人并未就此升天”。详情不知,可我信。当初我一没求他,二非他家人,他却帮我解决困难,算不算为私?或上纲曰:这是为了多留一支“黑笔杆” 。某虽不才,他惜才之意也许有之,窃以为这扯不上“为私”。请问:与眼下那些“一人得道”之后还要包庇纵容配偶子女、至爱亲朋疯狂弄权敛财的大小贪官相比,究竟谁能律己,谁有品格,谁更像“人”?!
“成则为王,败则为寇”,这是得胜的政治家眼里的历史。“不以成败论英雄”,这是局外人或是老百姓的价值观,他们更看重“王”“寇”作为人的品质,尤其是在一个人说了算的“口含天宪”年代。那时候,自“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”的老二开始,谁说了也不算,到头来都得听老大使唤,做他的“工具”。当然,位高权重者被上面当“工具”使唤的同时又能使唤其下面的众多“工具”。我曾在一篇杂感中说过:“‘一言堂’之所以形成,发言的固然难辞其咎,但是同时还有许多各个层次、直接间接聆听发言的‘听众’在,他们革命经验丰富,马列主义水平按理说应该很高,为什么也辨不明真假马列,分不清路线正误?为什么只知举手拥护、甚至明知有错也不敢表示任何异议?‘堂’内发言者的想法和意志不正是通过他们层层传达下去,并由他们带领‘堂’外的包括拿笔杆的文人在内的芸芸众生去付诸实践的吗?”当年老徐就是“一言堂”内的重要角色,一件大规格大尺寸的“工具”。这是卷入高层政治斗争漩涡的每个人必不可免的结果。根子在制度,邓小平说:“制度好可以使坏人无法任意横行,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,甚至走向反面”。毋庸置疑,老徐属于后一种情况,而那些贪官才是利用当下制度之缺陷“任意横行”的坏人。
再次见到老徐已是二十余年后的1990年代中了,他饱尝铁窗风味十五年,保外就医三年,终于刑满,虽说政治权利还要被剥夺四年,但毕竟可与家人一起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。他先是住在内环线西侧一处公房内,我曾和二三友人去看过他。当时说了些什么已记不清,但看得出他的心情是高兴的,只是说话还较拘谨。不久,老徐搬到天平路和女儿同住,与我家相距只有一站路。一天,我邀请他和早期写作班一些同事来我家聚会。除了老徐简单介绍了他在狱中和释放后的情况,严肃话题不多,多的是对当年趣事的回忆。老徐发觉我们没有将沉沦人生谷底近二十年的老朋友忘记,那爽朗的谈笑声便显示出他内心的欣慰。此后我和他隔三差五总有着联系,有时去他家拜访,有时参与朋友聚会。
老徐在狱中写了无数检查和交代,同时也在对他所经历的十年不断进行反思,再加他的记忆力本来就强,这就使他的回忆录不仅写得顺利,而且可信。我清楚稿子写好托人携带出境时,还碰到不少麻烦。正在为他担心时,想不到《十年一梦》于2003年末在香港出版了,而且很快售罄,2004年2月第一版第二次印刷一出,他就送我一本。“敝帚自珍”是谦词,亦人情之常。我就不止一次听他讲起:又是第几次印刷了;求书者众,书价又贵,有点不堪重负;书流入境内,倒未引起多少麻烦,某书店还置一内部书架供应,等等。在分享他喜悦的同时,我发觉他更在意读者尤其是一些代表性人士的具体评价。他说有关方面对该书总体印象是比较客观,公正,还有一些上面没有掌握的材料。不少退下来的、现职的高干甚至企业界老总都在找这本书看,因为他们想从中了解上海的“文革”史。说到这儿时,老徐高兴之余,又有一种因预期之写作目标实现而舒一口气的神态。他的写作原则是只写事实,不谈观点。回顾历史时免不了的为尊者讳、避重就轻、自我辩解甚至文过饰非一类通病,《十年一梦》里确实不易寻觅。看得出来,作者是在努力将他参与的重要事件的来龙去脉、前因后果一一厘清,有时虽坦陈当时自己的一些想法,但又力避用今天的眼光进行批判,做“事后诸葛亮”。其实与尊重历史同步,观点亦在其中;上海“文革”十年期间,包括作者自己,什么人该负什么样的责任,读者也就了然于心。在一次交谈时,老徐也曾为他披露的一件从无人道及的史料忧虑过:1975年,除毛远新,国务院某高层领导也向毛泽东汇报过“有人否定文化大革命”,从而促使毛下决心“批邓”。书出来后,他听说该领导在部队工作的儿子要找他。他说他有材料在,倒不怕当面对质,怕的是“秀才遇见兵,有理讲不清”。这事后来他再没提起,想已不了了之。
近几年老徐用了电脑后,我们多了个“伊妹儿”通道,交流文稿,共享资讯,联系更为频繁。他在境内以笔名发表的文章常常转发给我看,如记叙他的入党介绍人丁景唐晚年文化生活的《老丁半日谈》、指出王蒙自传史实错讹的《王蒙的“硬伤”》等。当后者被多家媒体转载以及王蒙为此检讨的情况,他便及时转告。一篇短文能产生如此效果,真为他高兴。在境外发表的他也不忘发来让我阅读,如张春桥病故后写的《张春桥片断》,就弥补了《十年一梦》未曾涉及的张氏另一侧面。又如上海市委写作班的情况,颇受社会关注,而他在书中仅作为“文革”序曲写了一小节。他告诉我,为此他曾于2005年年末写了《上海市委写作班的来龙去脉》一篇长文,用笔名给了北京某刊,其中最后一段“解剖我到写作班时的心态”,有两千多字,但发表时删去。此文随后又被上海某报转载,后来他干脆将全文投给香港《明报月刊》用真名发表(2006年2月号)。他及时转给我后,我以为他对自己的极左世界观剖析得很真实,很到位,但对文化专制主义的批判,显然触犯时忌,难怪要遭“斩尾”之厄运。
老徐思想的与时俱进,使我们之间的共识和交流也增多。从他转发给我的材料,如《顾准临终情况》、《毛泽东前秘书李锐访谈》以及网上热传的小说《如焉》等,即可看出一个大概。我也不时发给他一些东西,一次给他我写的两篇杂感,他回信颇有感概:“文章两篇拜读,联系现实,文风犀利,但触及时弊,特别提到‘一把手’等,当然是敏感问题,编辑部是害怕的,但作者只管写,因为不痛不痒的东西,于我辈实在是没有多大意思的”。去年春天《炎黄春秋》发表谢韬《民主社会主义模式与中国前途》,反响巨大,有对它的“革命大批判”,更有热烈的共鸣。网上连续刊登一次支持并进一步阐术谢韬观点的研讨会记录,由于我的疏忽,我先给老徐发去记录“之二”,他次日回信:“昨天认真看了您发来的谢文专题研讨会发言,觉得是充分说理的。但您发来的是‘之二’,不知有没有‘之一’。如有,请一并发来一读。”迫切心态可掬。我马上将“之一”补上,后来又陆续发去“之三”至“之五”。
经历大浮大沉之后,徐景贤解剖自己时,“开始觉得原本不是长在自己脖子上的脑袋,终于逐步复位到自己的颈项上来了”;他说,“我们自称为‘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’,但我们却容不得言论自由,更容不得出版自由,而马克思却一针见血地指出过:‘没有出版自由,其它一切自由都是泡影。’我们真是愧对‘老祖宗’了!”于是他醒悟了:“我期待着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的黎明,早日降临!”作为一位曾经的政治家,这是一次思想大解放;作为交往四十多年的朋友,我更觉得他是一个好人,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,他的真诚反思,一定会赢得更多人的尊敬。
安息吧,老徐。我们也和你一样,“期待着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的黎明,早日降临!”
2008年1月26日初稿
3月1日改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