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粒记忆深处的泡泡
女儿

     爹爹啊,女儿的一篇短文,您点评一下并且告诉我。 有资料记载,3岁以内孩子的大脑就像一架照相机,可以拍摄下周围的一切,尽管不理解所记忆的内容,仍然能够将很多东西保留在他的记忆深处。如果记忆像一个透明的装有水的玻璃杯,杯子内壁和底部表面的一个个气泡,则无处躲藏。我在3-5岁时有没有拍摄内容留在记忆深处呢?有多少个泡泡呢?我试着从流浪狗身上说起吧。 很偶然的一次,一条流浪狗从对面人行道走斜线穿马路,穿过我的前方,到了左边拐角,它夹紧尾巴,低头嗅墙角,转弯,还是嗅墙角。我朝它睃了一眼,就有什么东西冒了一下,太快了,不知道是胸口还是心里边,或者是大脑中,立刻消失了。 一冒就破,不请自来,不留就走。 又一次,路边狭窄的人行道上,一条脏兮兮的狗,嗅地面砖缝,往前跑几步,再嗅嗅地面,低着头往前跑,清水红砖墙迎头挡道,它一个转弯离开了我的视线。我感觉又有什么东西一冒,不清晰,不好受。 像蜘蛛吐丝,飘荡几下,随即被风吹跑,缠绕不留,却落得一丝怅然。 还有一次,一老一少,爷爷接了放学的孙子,大手牵着小手,沿着人行道花坛护围慢慢行走。突然花丛中窜出一条狗,吠了两声,孙子吓得惊叫起来,老人赶紧伸出左手,从自己身后绕过去,抓住孙子的左臂,把他拉到了外侧。相隔一步远,狗低着头一边嗅一边吠往前走,老人这时向右前方快走一步,抬脚朝那条狗狠狠地踹了过去,狗吓得惊恐万状连吠几声,颤抖着疼痛的身子,逃窜进花丛里,老人接着骂了几句。狗有颈圈,身上脏,条条肋骨凸起,皮外清晰可见。 我心里一揪,涌起一阵怜悯,同情和可怜那条狗。无主狗、丧家狗没了主人,只会虚张声势吠叫,叫出它的害怕和恐惧,根本没有胆量咬人,而且那条狗一直在颤抖,被打疼之后更是惊恐万状。这次我确切地感到某种无法形容的共鸣,自己顿时感到很不好受,有点透不过气来。 幽灵显现了?一点点靠近我、缠上我?是不是在提示我? 终于有一次,宽阔的人行道,一块毛发脏成乌黑色、打结纠缠拖到地面、挡住眼睛鼻子、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秃毛的东西,闪入我的视线,于三步开外看过去,又是一条流浪狗。那身体前半部分与墙面约成三十度,顶着墙地角走,浑身抖个不停,后足一瘸一拐拖拉着移动,看不出来狗是在舔或是在嗅。我两眼紧盯,随着狗移动,我一定要趁势寻找线索——以解释我的那种感受。 慢慢地,我回到了小时候,三、五岁的样子,大约是下午二、三点钟。我一个人站在那条人行道上,祖母不见了,她到哪里去了,我不认得回家的路,我着急、紧张、害怕。之后我多次梦到这家商店,很可能是在这个位置迷路的、走丢的。 我没有驻停在原地,试着找祖母,走几步就到了商店的北门口。二条马路交汇的街角,百货商店呈九十度扇形,是一条大弧线,面向马路;东、北二边的大门敞开着,店内的柜台靠边排布,留出中间的通道,是一条短弧线。我从北门进去,走短弧线,从东门出来,走大弧线,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,像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虫子,往外飞,无数次地撞玻璃。我好像是跟着祖母出来的,我用眼睛寻找四周,一次又一次,不见祖母,我再竖起耳朵听,只要她一叫我的名字,我马上应答过去。我不敢叫,没有哭,眼睛越睁越大、脖子越伸越长,恐惧在胸膛里无限膨胀…… 对面同是街角,另一家店铺,亦呈九十度扇形,东面高墙至屋顶,往里尺许,与一堵清水红砖墙相垂直。砖墙若干米宽,面向马路,再往东是两扇黑色大铁门,紧紧地关闭着。我不记得自己怎么过马路的。我可能走累了,不认路不敢走远,可能是高度惊恐,可能是较长时间的煎熬,我有点虚脱。我躲进黑暗里,二只小手掌放在身后,紧贴墙面,后背也靠墙,在孤独笼罩下,神情恍忽起来。不知过了多久 “……骝娣,骝娣,骝娣啊……你怎么在这里啊……”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,黑暗中看到祖母额头上的光,我渐渐缓过神来,再认出眼前是祖母“……骝娣啊,我到派出所去过了,……你怎么在这里啊……”我看着她,没有叫她,你不要我了?念头闪过之后,我怕她了,现在可以理解为祖母也着急,但当时模糊记得,她怪我不紧跟大人而自己乱走,她好着急……眼前的祖母变得陌生起来。祖母还在说话,不记得她说了什么,天色已暗,掌灯时分,昏黄的路灯可能早已亮了,对面百货店里的灯也可能早已亮了。祖母没有上演一把搂进怀里好生安慰的剧情,我也没有哭,不记得一路上是怎么回家的。 那条流浪狗狂吠不止,我回过神来,只见二名清洁工,正用长铁钳夹住那条狗,用力地塞进袋子里。 竟然,是一段不完整的记忆,终于被托出了水面。那件事,年幼的我拍摄了多少?还有多少仍然留在深深的记忆里?那是一个泡泡,后面还是多少泡泡? 如人如狗流浪中的害怕和恐惧,不可名状,永远凿刻在记忆里。祖母没有把我走丢的事情告诉我妈,事后没人给我安抚、慰藉和疏解,因而烙刻在我稚嫩弱小心海里的心灵创伤和阴影,如今还有这么强的后爆力! 我不必再深究了,该是时候砸碎了它,——一件架绑在心灵上的桎梏! 那个深藏不露、一瞬即逝、无比厚实——记忆深处里的一粒泡泡,就算是全部浮出水面了,我毫不犹豫引爆它,或者剌破它。

原文发表于 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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